乡镇工作的安排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七站八所和管区这样分配,乡镇人又多,活又多,最大的官职不过正科,副科级也不过十几个,以至于几年都没人提拔一个副科;新来的公务员,倘若家里有关系,便会安排到相对轻松的部门,干上五六年则能进入后备副科级干
部。倘若家里没什么背景,却又没甚钱财,便只能一直苦等。 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政府的院子里居住,看门的大爷说,你看镇上新来的年轻人没有,刚来的激情慢慢,过了几年,便被日子给磨平了,领导走了一批又一批,只是苦了这些提不起来的年轻人罢。我只
是每日在放学后四处窜门而已,有些办公室的小姐姐常有一些零食什么的赏给我,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,至于什么提拔。。重用之类的,也和我无甚关联。虽然没有什么事情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 孔乙
己是近几年来考到镇上的唯一的重点本科生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;他对人说话,总是什么985/211,在职硕士,副科待遇什么的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
孔乙己
一到综合办,所有办公室等待签到或签退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考的遴选又没进面试!”他不回答,对办公室郭主任说,“要两包一次性纸杯子,一小包茶叶,县里来人了。”便从怀里拿出笔,要写办公用品申请单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
一定又没好好看报表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办公室被王站长训斥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为了工作不能算。。能算训斥么。是工作交流!……为了工作的事,能算训
斥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为了发展”,什么“者乎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综合办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想去大城市闯一下,但终于家里没有同意,又不会做生意;于是只能考了公务员,混口饭吃。幸而学历不
错,能够用电脑,工作也能过得去,领导们刚开始也想培训,便给他画了饼,什么换届就提之类,结果在镇上混了八九年,还是个一般人员。孔乙己拿过纸杯和茶叶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想提副科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
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个副股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遴选选调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综合办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
附和着笑,郭主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郭主任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读过书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读过书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茴香豆的茴字,怎样写的?”我
想,副股都不是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字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,写材料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办公室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郭主任也从不写材料;又好笑
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签到机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回字有四样写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,想在桌子上写
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 有几回,其他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。他们喝完水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孔乙己。孔乙己着了慌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纸
杯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其他办公室的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 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郭主任正在核算福利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个申请单呢
!
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过路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摔断了腿了。”郭主任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考。这一回,考试的路上骑着摩托车被撞了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在医院呢,又没钱长住,自己摔的又没管的,现在在家养伤呢
。”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领一盒笔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门口站着。他脸上黑而且
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拿一盒笔。”郭主任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申请单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这次写清楚吧罢。这一回来人了,快一些。”郭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
又没进面试啊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进了面试,怎么还回来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有事,要,提拔后备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主任都笑了。我拿了笔,拿出去,放在桌
子上。不一会,他拿着笔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,公示的后备名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。到了年关,郭主任取下单据说,“孔乙己怎么没来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怎么没来呢!”到中秋可
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辞职了。